环视寰瀛,规制自动合成内容,已是世界趋势。近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会同相关部门研究起草《数据安全管理办法》,其中第二十四条明确:“网络运营者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自动合成新闻、博文、帖子、评论等信息,应以明显方式标明‘合成’字样;不得以谋取利益或损害他人利益为目的自动合成信息”。同期,新加坡国会通过《防止网络虚假信息和网络操纵法案》,针对“传播谎言、扭曲话语、违背公共利益”的“虚假账户和自动程序”作出规定;美国等地亦有议员提案,要求加强对自动合成内容的监管。

这一监管趋势的“背景音”,是自动合成领域的技术“井喷”: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正以举世瞩目的速度,将“科幻想象”带入现实生活。人工智能既可“量产”足以投入商业实践的新闻,又可摹拟常人难以分辨的论文;不止于文字,具备足够数量样本后,相应技术还可根据使用者指定的内容及模仿对象,生成“以假乱真”的音频,毫不“违和”的图像,以及连贯流畅的带对白视频。譬如,借助上述技术,美国企业及研究机构曾不止一次合成真假难辨的奥巴马演讲视频:其中,他或朗读他国总统演讲文本,或以激烈语言斥责现任总统。

与上述“背景音”相激荡的是下列两点观察:首先,类似技术将在个体、产业乃至国家等多个层面带来相当风险;其次,监管之外手段,暂不足以应对前述风险。自个体层面说起,一般而言,阅读“新闻、博文、帖子、评论”时,个体期待获取新信息、“看见更大的世界”;反之,考量“事实与观点常密切交织、不可分离”这一前提,媒体内容自然也有引导价值观的作用。既然,个体很难分辨自动生成内容与人工作品,前者又已在媒体等多个行业逐步投入实践,于是,要求自动生成内容符合前述两方面期待,即为分内之事。

然而,自动合成技术可能将辜负以上期待。例如,针对“获取新信息”这一点,早在人工智能技术用于自动推荐之时,即有学者担忧“作茧自缚”问题:根据已有偏好作推荐,将不停强化个体已有的观念,而非引领个体“看更大的世界”。实际上,确有研究显示:纯由机器推荐新闻的环境下,个体会更少去读那些与自己观点不同的新闻。循此,多国研究者发出类似担忧:如此“自我强化”,将加剧不同社会群体间的“隔阂”甚至“撕裂”,而非促进理解与和谐。于兹,相比自动推荐内容更进一步的自动合成,则蕴含了更大的风险。

价值引导部分存在类似的风险。赞扬新闻写作,常见的表达之一是“有温度”;所谓“温度”,多代指作者熔铸其中的情怀与价值追寻。比较之下,自动信息显得颇为“冰冷”:将“人”的角色从写作中抽离,似乎也意味着排除了来自人的情感与价值导向。然而这一点并不确实:即使是“自动生成”,产出仍依赖于相应算法的训练样本与输入;训练样本中包含的取向,也将因此带入自动生成的内容;由于算法产出未必能准确预测,如此带入的价值未必是能起正面引导作用的社会价值。弱化人的干预将加剧这一忧虑。

面对以上问题,监管有其迫切必要。前述两方面风险,与媒体市场的激烈竞争间存在密切联系:其一,数字产业竞争激烈而节奏奇快,企业常有“一步慢而步步慢”之忧;其二,针对“新闻、博文、帖子、评论”等内容,竞争又尤其集中于点击率、停留时长等较多反映个体收益或短期利益的指标。由此,类似“作茧自缚”、“价值导向”等需要产业协力、且着眼于长期的利益,不易自发落入市场参与者的视野焦点,遑论落实至实践。针对此类问题,将“合成”内容区分开,并以此引导相应行为,是清晰且可行的出路。

自动生成内容也将在产业层面带来亟需监管的风险。不妨以如下现象为引:初创互联网企业需要用户,然而,对尚缺知名度的企业来说获客尤难。于是借助包括合成在内的手段,新企业得以“创造”大量的“帖子、评论”等内容,提升经营指标上的表现,并由此度过艰难的启动期。然而,由于机器还无法自行走街串巷、品评商品,合成此类文字常需“借鉴”其他企业的已有内容。这既会为用户带来困扰,又可能侵扰其他企业的权益。此外,类似行为也会加剧各项指标与真实用户数目间的偏离,进而增加各方获取信息的成本。

权衡以上效应,前者所对应的部分企业利益,很难压过后者所对应的用户与行业利益。此外,类似于“踮脚效应”:对体育馆内部分观众的踮脚行为不加监管,结果势必是所有观众都踮起脚;最终,所有人都得忍受不舒服的站姿,但没有人的视野因此改善。自动合成,其理亦然:率先采取自动合成的企业,将因内容扩充与指标改善获得优势;然而,伴随合成的推广,此类优势将慢慢耗散。此时,对个体的困扰,对实有原创内容企业的侵扰,及经营指标的失真,各负面因素将愈发突出。限制因谋利而合成,便可起到限制“踮脚”的作用。

与自动合成内容相伴的还有国家安全层面的风险。以牛津大学互联网研究机构的的“计算宣传”课题为代表,近年来一系列成果发现:自动程序已大踏步迈上世界舞台,成为各国政治生态的一部分。以下描述绝非“杞人忧天”:一方以不知疲倦的生成算法与发帖机器人为“劳力”,利用自动合成的文章、图像或音视频散播各式观点、颂扬或打击特定对象,并由此影响另一方的政治进程。之前提到的奥巴马实例已足以为此敲响警钟。“计算宣传”课题业已发现:无论是中国在海外的形象,还是美国大选,均已受到类似自动手段的影响。

监管以外的手段,对此类风险无能为力。开发利用上述手段者,不会为市场参与者所顾虑的“成本-收益”考量拘束,也无法以行业自律等手段规制。如此,技术以外,监管介入,已是势在必行。实例中,回顾新加坡《防止网络虚假信息和网络操纵法案》,其中特别强化了对两类信息的监管:一为“政治目的趋向”,包含“促进政党或其他群体利益”、“影响选举”、“影响公共舆论”及“影响立法”等事项;一为“危害公共利益”,此处则包含“危害安全”、“损害公共健康”、“影响对外关系”、“煽动群体矛盾”、“削弱公信”等事项。此处经验,亦可与“不得以……损害他人利益为目的自动合成信息”处表述比较。

总之,自动合成的潜力固然无穷,但其所带来的风险也不可小觑,也难以借助市场、自律等手段解决。同时缺乏相应的问责机制,进一步强化了介入的必要;国际范围内,监管态势已成为潮流,也可与前述关切彼此呼应。放在这一背景下看,《数据安全管理办法》中对各方利益的权衡,及其中对各类风险的回应,足以为未来围绕自动合成技术的监管框架而奠基。一言以蔽之,技术不该,也不会肆意“驰骋”;自动合成,当在合体的“鞍鞯”与“辔头”下“飞驰”。

(来源:中国网信网 对外经贸大学数字经济与法律创新中心研究员 朱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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