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计算机学院教授梅宏2月23日“2024年我国数字经济金融形势分析”闭门研讨会上所作的主题演讲,根据发言实录整理。

梅宏

中国科学院院士

北京大学计算机学院教授

非常感谢主办方的邀请,来到这个场合我其实很紧张。因为我主要从事科技研发工作,对于经济和金融领域来说算是外行。起初接到发言邀请时,我十分困惑,反复询问该讲些什么,得到的答复是“随便讲”。但“随便讲”也得有个基础,恰好去年我承担了中国科学院学部关于《数字化转型助力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路径》的咨询项目。这几年我们也在开展数字经济相关研究工作,今天会议主题是关于数字经济的金融形势,所以我想以这个项目为背景,围绕数字化转型交流一些认识和思考。

该项目于2024年1月启动,旨在探索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的路径,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关键路径之一是高效推进数字化转型,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是发展的必然趋势,我们正是从这个视角展开探索与研究。今天我向大家汇报的内容,主要基于本项目的调研数据、分析认识以及拟形成的建议。目前该项目已进入结题准备阶段,4月份将发布相关的调研报告。

一、对数字化转型的认识

一直以来,国家高度重视、大力推进数字化转型。尤其自2017年“数字中国”建设启动以来,中央和相关部委每年均有新政策出台,持续推进国家大数据战略下的数字中国建设。在这一背景下,我想从信息技术视角谈谈我对相关概念的理解和这几年观察到的问题。

首先是数字技术和信息技术的辨析。现在网上有很多观点认为数字技术和信息技术不同,甚至认为数字化将取代信息化,我认为并非如此。信息技术是用于管理和处理信息所采用的各种技术的总称,其诞生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当时已提出信息将与物质、能源并列为三大战略资源,现代计算机的发明是信息技术的主要代表。信息技术发展初期有数字和模拟两条路线,如前苏联曾长期采用模拟路线,后来数字技术成为主流。狭义上,数字技术(DT,Digital Technology)是指面向0/1数字串的技术,与模拟技术相对。广义上,由于数字技术占据绝对优势,数字技术几乎等同于信息技术(IT,Information Technology),模拟路线的信息技术并未获得大面积应用。从学科分类来看,电子科学与技术、通信与信息工程、计算机科技与技术、控制科学工程等都属于信息学科范畴。在欧美,信息技术的定义有所不同,欧洲强调信息通信技术(ICT,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突出了通信技术;美国的IT则基本等同于计算。总体而言,通信技术IT化已成为全球共识,基本上通信都走向了IP网络。新一代信息技术是在早期信息技术基础上发展而来,主要包括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AI等,这些技术与网络尤其是互联网紧密关联,源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互联网的大规模商用,我的理解是新一代信息技术指基于网络或由网络赋能的技术。

信息化和数字化也是不同的概念。信息化是信息技术在各行各业推广应用的过程。狭义上,数字化(Digitization)是指将信息转换成数字(便于计算机处理,通常是二进制)格式的过程,或许翻译为“数码化”更为准确,但我们习惯称其为数字化。广义上,数字化(Digitalization)是使用数字技术来改变商业模式并提供新的营收和创造价值的机会,是转向数字业务的过程,数字金融就属于这一范畴。过去提到的Digitalization已经涉及业务流程的改变,而现在强调的数字化转型(Digital Transformation),重点在转型二字,不是仅仅将数字技术当作工具使用,更强调对原有流程和结构带来的深刻变革。在当前数字化转型的讨论中,很多人还停留在数字技术应用阶段,远未达到转型的层面。数字化转型要求组织重构、流程再造,仅仅在既有流程上提质增效还不足以称之为数字化转型。

从国家层面来看,2017年12月,总书记在第19届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推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继续做好信息化和工业化融合这篇大文章,推动制造业加速向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发展,这也是信息化的重要构成。数字化进程漫长,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至今仍在持续。从信息化发展阶段来看,数字化奠定基础,解决数据资源来源问题;网络化构建平台,实现数据的流动、共享和汇聚,互联网大厂正是凭借这一点构建起核心竞争力;智能化展现能力,充分利用数据,帮助人类更好地认知复杂事物和解决问题。

此外,结合我国国情,在推动数字经济发展过程中,数据要素化是数字化转型的重要表征。数据资源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但要实现数据要素化,不仅要明确数据的资产属性(目前在法律层面尚未完全解决,但国家已经在推进数据资产入表工作),更要解决数据作为资本流通的难题。同时,数据治理也面临困境,随着《个人信息保护法》《数据保护法》的实施,再加上地方保护主义,数据壁垒现象愈发严重,尽管国家倡导建立统一的数据要素市场,但基层推行依旧难度较大。

通过调研与分析,我们认为我国企业数字化转型的递进发展层级如下:首先要完成基础的数字化,包括软件化,以软件实现基本业务功能需求;其次是网络化,构建工业互联网平台,并通过软件定义实现组织重构和流程再造;再进一步是智能化,充分用好数据,不仅要自身用好数据,还要进行数据要素化,将数据转化为生产要素,实现数据变现和流通,构建以数据为中心的组织体系和运行模式。我们认为这是数字化转型的终极目标。

我们应从范型变迁(Paradigm Shift)的高度看待数字化转型,它不仅是一般的技术实践,更是一场根本性的思想变革。范型变迁意味着基本观念和实践方法的根本性改变,在这一轮变革中,信息技术正从辅助工具、提质增效的角色向主导和引领角色转变,我们必须认识到信息技术可能对传统模式带来的颠覆性影响。

二、我国企业数字化转型现状与挑战

基于对信息化之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的理解,我们针对性设计了数字化转型调查问卷,旨在进行多维度分析获知企业数字化转型现状与问题。此次调研共收集1940份问卷,去除无效问卷后得到1934份有效问卷,覆盖制造业、化工、能源等15个行业。

同时,我们开展了两项工作:一是对企业数字化转型进行实地调研与深入访谈,前往北京、宁波、无锡、杭州、福州、泉州等近30家企业深入调研企业数字化转型现状与问题,涵盖国营、民营以及大中小型各类企业,获得一手素材与数据;并与当地政府部门访谈,调研数字化转型政策制定与实施的现状,探讨推进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各项举措。二是全面分析与研讨国内外数字化转型相关文献,组织多次研讨会,研究了近五年内400多份关于数字化转型的白皮书、调研报告、案例分析,涵盖国际国内机构,并走访权威咨询机构专家进行探讨。

此次调查问卷是从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角度制定,设计了企业信息化/数字化现状、数字化转型现状、数字化转型专题(数字化转型与数据要素化、数字化转型与 A1大模型、数字化生态建设)、数字化转型问题困难及诉求四个主题共 60 道调研问题。在1934份有效问卷的企业属性中,国有企业213家,民营企业1523家,三资企业28家,其他企业149家。企业规模方面,中小微企业占比最大,达1837家,大型企业73家。我们从企业性质、企业规模、行业类型等多个维度,以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为主线分析企业数字化转型现状与问题,并从10个层面展开分析,包括转型理念的认知现状和挑战、数字化基础建设现状、网络化建设现状、数据要素化情况、AI 应用情况、转型生态建设、复合型人才培养、行业区域分析、国家和地方数字化转型政策分析以及被调研企业面临的问题和主要诉求。

目前我们形成的认识如下:一是理念认知需持续提升且加强普及。相当多的企业对数字化、数字化转型和数据要素化等概念与关系存在理解偏差,理念认知的系统性和科学性有待持续提升和加强。二是数字化基础建设需持续夯实。尤其是中小微企业,利润微薄,很多尚未完成数字化基础建设,需要持续夯实。三是网络化普及需多方支持。以工业互联网为代表的网络化建设虽然进入快速增长期,但应用效果不尽如人意,需要多方共同发力。四是数据要素化进程尚处于起步阶段。数据要素化刚刚起步,在数据资产属性确定和数据流通等方面仍面临诸多困难。五是大模型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应用任重道远。当前AI应用主要集中在文本和视频领域,技术相对成熟,但在企业和工厂的实际应用中仍面临较大困难。六是数字化转型生态环境亟需构建。数字化转型的生态环境建设有待进一步加强。七是复合型人才培养需加大力度。复合型人才短缺是制约数字化转型的关键因素之一,需要长期加强人才培养工作。八是国家战略和政策需有效高效推进并落实。各地在国家战略和政策的推进和落实过程中需充分考虑地方特色,因地制宜,确保政策落地生根。

基于此次调研数据,多数企业数字化转型仍处于初级阶段,37.06%的企业仍处于认知探索阶段,17.35%的企业处于单元实践阶段,9.25%的企业处于领域创新阶段,28.97%的企业表示“不清楚或不方便透露”,意味着很多企业对数字化转型的认知不够明确,缺乏对转型进程系统性评估与管理。国有企业的数字化转型现状优于民营企业,大型企业优于中小型企业。企业数字化转型依旧面临“不想、不敢、不会”的问题,主要障碍包括转型投入成本高、现有设备改造难度大、缺少数字化人才等。

企业对政府的政策支持和公共服务诉求主要包括:政策支持方面,希望获得财政资金补贴和普惠性数字化服务包,尽管转型投入费用从理论上讲应由企业自行解决,但由于近年来中央和地方有众多数字化专项,部分企业已形成依赖;公共服务方面,需求集中在数字化人员培训与技能提升以及行业性数字化转型共性技术平台构建等方面。

三、对高效推进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思考

在调研和撰写建议报告过程中,我们发现从中央到地方为推进企业数字化转型投入了大量精力,但效果欠佳,因此我们思考如何更高效地推进数字化转型。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转型的长期性,回顾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历时近百年,数字化转型同样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个人认为,这一过程可能需要50年左右,预计到本世纪中叶,可能会有国家率先完成数字化转型,进入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基于此,我们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推进:

一是转型理念认知的系统性与科学性。目前,大家对转型理念的认知系统性和科学性严重不足,常将数字化转型简单视为数字技术的应用,盲目跟风新概念。范型变迁是一项长期性、系统性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我们必须深刻认识其复杂性和长期性。

二是地方政府政策制定的针对性与有效性。地方政府在制定数字化转型政策时,存在照搬中央政策、缺乏因地制宜,以及颁布众多政策但缺乏配套措施等现象,导致政策针对性和有效性不足。我们应鼓励地方政府结合本地实际情况和特色,制定切实可行的转型方案。同时,打造多元化标杆示例,加强样板实例的示范作用。

三是数字基础设施建设的协同性与统一性。我国具备建立统一数字基础设施的优势,国家数据局成立后,正积极推进数据基础设施建设。建议要建立全国统一的数据标识体系,为数据资产赋予标识。此外,智算中心建设应避免一哄而上,防止资源浪费,严格遵循国家“东数西算”布局,确保智算中心建设在国家大政策框架内有序进行。

四是复合型人才培养体系建设的多层次与多元化。复合型人才培养是数字化转型的关键,但目前缺乏既懂业务又懂技术的创新人才,复合型人才培养体系不够完善。因此,需要构建多层次、多元化的人才培养体系,满足数字化转型对人才的需求。

以上就是我结合项目研究成果,对数字化转型的若干认识与思考,希望各位批评指正,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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