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北京海鹰科技情报研究所 胡冬冬

引言

俄乌冲突可谓现代军事史上的一个分水岭，揭开了战争演变的新篇章。这场战争挑战了很多传统的军事假设，从根本上重塑了我们对当代战争的理解。本文将深入探讨这场冲突所展现的五大关键领域的变化特征，包括无人自主系统、信息战、电子战、后勤和防空，总结其经验教训，分析未来战争的演化趋向。

一、无人自主系统的兴起及其对兵力结构的影响

1. 交战范围扩展与作战风险降低

在俄乌冲突中，对抗双方都广泛利用无人机进行侦察、目标获取和精确打击，其交战范围通常超出了常规直接火力的有效射程，同时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士兵的作战风险。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作战规划和战术运用的考虑。

2. 空中力量的“民主化”

从历史上看，只有富国才能拥有空中优势，因为飞机昂贵，飞行员培训成本高。现在，小型廉价无人机的普及大大降低了这一门槛，一些弱国和非国家行为体也拥有了争夺空域和投送力量的手段。空中力量的这种“民主化”趋势对军事战略和兵力规划提出了深刻的问题（备注：这里“民主化”强调的是技术普及带来的能力扩散，并非指“政治意义上的民主”）。

3.供应链与技术可获取性

无人机技术的广泛使用还得益于其硬件/软件组件的商业供应链和技术的可获取性。开发无人机所需的关键硬件组件，如电池、轻量化计算机和机体材料，都可通过商业供应链轻松获得，许多组件甚至来自电商平台。无人机操作的软件开发也在加速，操作系统和半自主功能都在进步。虽然完全自主仍是一种发展中的能力，但即使是具有有限自主功能的遥控式无人机，也已被证明在作战条件下非常有效。这种低门槛特点使本土国防工业能力有限的乌克兰能够迅速部署大量无人系统。

4. 军事装备类别的演化

传统的军事装备分为两大类：消耗性装备（弹药）和生存性装备（高价值平台）。而无人机革命扩展了这一分类，增加了可消耗装备与风险容忍装备两类。这种新的分类架构为指挥官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作战灵活性。

5. 对现代战争经济学的影响

俄乌冲突颠覆了传统的作战成本效益计算关系。传统上以昂贵平台为核心的重型部队的作战效果，正在受到低成本易损耗装备的挑战。据北约统计，乌克兰无人机摧毁了超过65%的俄罗斯坦克。在俄乌之外的其他战区也观察到类似的成本交换的不对称性。

6. 无人系统的战术通用性

这场冲突表明，无人系统在多个作战域具有显著的战术通用性，可执行包括态势感知、目标指示与战损评估、精确打击、电子战、通信中继、后勤支援等多种作战任务，显著增强了传统军事能力运用的灵活性。

7. 脆弱性及应对措施

尽管无人系统具有诸多优势，但也存在显著的脆弱性。例如，无人机操作员已成为高价值目标，俄乌双方都发展出了追踪无人机控制信号源的技术，以实施反击。电子战和网络攻击也对无人系统构成威胁。不过，通过采用网状网络、多种通信路径以及提升无人系统局部自主能力等战术/技术措施，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这些风险。

二、作为关键作战域之一的信息域

1. 信息域的战略重要性

俄乌冲突凸显了信息领域的重要性，它不仅关乎军事指挥与控制，还影响着战略叙事的塑造，进而左右国际支持和国内舆论。俄罗斯的做法反映了其既有的“信息对抗”理论，其中包括两大要素：“信息技术”（控制信息手段）与“信息政治”（塑造信息本身）。这代表了苏联时代作战策略在现代数字战场的延续。

2. 网络攻击与太空资产

俄乌冲突爆发前夕，Viasat的KA-SAT卫星通信网络受到攻击，显示了太空资产遭受网络攻击后可能产生广泛且意想不到的后果，同时也凸显了在战争初期就夺取网络和太空优势的重要性。这一原则可能成为21世纪军事行动成功的基础。

3. 太空优势与现代战争

商业卫星系统在现代战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在情监侦（ISR）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并且为无人系统提供了通信链接。例如，SpaceX的星链系统为乌克兰提供了稳定的通信支持，使得乌军能够在俄罗斯的电子干扰下保持指控能力。另一方面，商业遥感能力的扩散带来太空能力的“民主化”，这将导致大规模的常规部队很难实施隐蔽突袭。

4. 组织结构与信息集成

有效的信息和太空资产整合更多地取决于组织结构，而非技术能力。俄罗斯由于其军事组织的条块分割和单位间缺乏信任，未能充分发挥其信息战的潜力。而美国等西方国家凭借专业的非委任军官（NCO）队伍和较低层级的授权，更有利于联合兵种的协同作战。

三、电子战与电磁频谱优势

1. 重返对抗性电磁环境

冷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间，西方军队在电磁频谱领域占据主导地位，不受任何挑战。而俄乌冲突表明，如今又回到了对抗性电磁作战环境。西方国家在过去几十年间电磁对抗能力大幅退化，而俄罗斯等潜在对手则持续发展其电子战能力。这种能力差距在俄乌冲突中得以凸显，双方在电磁频谱领域均无法取得明显优势。

2. 对制空作战与地面战带来的影响

电磁领域的对抗直接导致俄乌双方都未能取得空中优势，限制了双方的快速机动与保护地面部队的能力，使得战争呈现出阵地战和消耗战的特征。这一现实与西方国家从海湾战争总结而来的空中力量制胜论形成鲜明对比——在海湾战争中，制空权在整个行动中得以保持；俄乌冲突则表明，在对抗性电磁环境中，空中力量的常规应用可能面临重大限制。

3.几种重要的电子战应用

在俄乌冲突中，双方都广泛运用了多种电子战技术，包括GPS干扰、通信干扰、信号情报收集、对无人机的战术干扰以及敏捷跳频战术等。这些电子战应用在这场冲突中被证明特别重要。

4.无人系统与电子战的动态交互作用

无人自主系统对电子战的脆弱性是俄乌冲突的一个显著特征。俄罗斯实施的大规模GPS干扰已被证明特别有效，迫使乌克兰开发了惯导等替代性导航技术。与此同时，乌方也迅速发展了防御和反制措施，如卫星通信、中继站和网状网络，以解决这种脆弱性。

5.电子战的未来走向

未来的电子战将呈现一系列新特征，如采用软件定义技术的现代化敏捷电子战系统，整合军事、政府和商业领域的一体化电子战架构，满足共享频谱需求的公私合作伙伴关系以及集成人工智能的认知电子战系统等。随着战争节奏加速，这些技术与手段必不可少，需要以机器的速度作出决策，同时在关键领域保留人类判断。

四、对抗环境下的后勤挑战

1.传统后勤模式的脆弱性

俄乌冲突暴露了传统后勤方法的根本脆弱性。这场战争表明，大型基础设施节点、供应中心、配送设施以及包括铁路、公路、桥梁和港口在内的运输网络都面临着被精确打击武器攻击的风险。

2.冷战后“商业外包”模式的效率陷阱

西方军队在过去30~40年间系统地削减了其军内后勤能力，转而依赖商业外包，虽然提高了效率，但也带来了战略脆弱性。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等弱对抗性环境中，如果提前数月或数年计划行动，这种商业外包模式可有效发挥作用；但在俄乌冲突中，这种模式难以快速响应战场需求，尤其是在高威胁环境下，商业供应商往往不愿意承担风险，导致后勤补给出现延误。

3.后勤基础设施面临的新兴混合威胁

这场冲突还凸显了针对后勤基础设施的新兴混合威胁，包括对供应节点的定向攻击、网络攻击、水下基础设施破坏等。这些新威胁的出现加剧了传统的后勤问题（如道路重量限制、桥梁通行能力、铁路轨距差异、港口吞吐量限制以及海关和边境法规等），使得后勤挑战变得更加复杂。

4.适应对抗环境的新后勤理念

这场冲突催生了一种新的适应对抗环境的后勤模式，其核心思想是“为了生存而分散，必要时重新聚集”。这种模式依赖于几个关键特征，包括分散的后勤网络供应节点、能管理分散后勤要素的指控系统、后勤资源的快速集中能力以及维持更大的关键弹药和军需品储备。这种转变代表了从“效率驱动的后勤”向优先考虑“对抗环境中的弹性与生存能力”的根本转变。

5.通过技术创新实现对抗环境下的后勤

俄乌冲突揭示了后勤技术创新的几个机会，包括增材制造、基于开放架构的可互操作系统、分布式指控（以有效管理分散的后勤资源）等。这些创新对于创建能在对抗性环境中运作的后勤系统、同时确保现代军事行动所需的灵活性至关重要。

五、防空策略的演进

1.战略重要性的回归

在冷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里，北约国家普遍削减了防空预算，加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以及针对伊斯兰国的反恐行动分散了国防资源，使其无法发展应对大国对手空中威胁的能力。然而，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北约的防空系统在战场上屡屡暴露出脆弱性，防空再次成为具有战略意义的一大关键领域。

2.扩展的威胁谱系

俄乌冲突揭示了现代防空系统面临的威胁范围急剧扩大，包括低成本的自杀式无人机、高端的高超声速导弹以及利用社交媒体扩散虚假信息等非对称手段等。这些新型威胁对传统的防空系统构成了巨大挑战。

3.创新的防空探测方式

乌克兰在防空探测方面采取了创新方法，如部署廉价声学传感器网络等，通过将大量的声学传感器组网，实现了对低空/超低空目标的有效探测；集成多种传感模式，建立弹性探测网络，弥补传统雷达系统的不足。这种创新的感知能力使得乌军能够及时发现、跟踪敌方的无人机和导弹，提高了防空系统的反应速度和拦截概率。

4.指挥控制的转型

应对不断演变的威胁，指控系统的现代化转型至关重要。这包括重新承诺标准化协议、确保北约架构内各国空中指控系统的互操作性，以及采用“开发安全运维一体化”（DevSecOps）原则、从整体式软件开发转向模块化、敏捷式的开发方法。

5.兵力部署与运用方式的创新

军事战略家们正在重新考虑防空体系的兵力部署与运用方式。一方面，需要重新构想防御态势与警戒状态，以提高响应能力；另一方面，需要平衡攻防作战，比如要应对大规模无人机威胁，则需认识到“必须进攻才能有效防御”。

6.无人机扩散带来的影响

无人机在战场的广泛运用带来了挑战和机遇。一方面，即使资源受限的对手也能够执行传统空中力量担负的各种任务，另一方面，无人机可实现兵力“高低混搭”的运用策略，有效达成能力与规模的平衡。因此，军事领导人需要超越传统“以平台为中心”进行代际划分的思维惯性（如五代机），接受“以战争为中心”进行划代的概念。当前正在涌现“第六代战争”这一新兴范式，综合体现了一体化能力、信息优势、多域作战等特征。

7.现代冲突中的制空权

俄乌双方都因未能取得制空权，导致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这表明，尽管战争的特征在迅速演变，但制空权等军事理论原则仍然至关重要。现代战争条件下，制空权的概念也在不断演变，不仅体现在对空域的控制上，还包括对电磁频谱域的控制、动能与非动能效应的集成、无人自主系统的运用等，以应对作战变量相互交织所带来的日益复杂的挑战。

8.重塑有效威慑的基本要素

俄乌冲突强化了有效威慑的基本要素，包括装备的技术能力水平、平台/武器的数量规模以及可信的威慑态势。必须避免常规威慑与核威慑之间的“断崖式边界”，而应提供渐进式的威慑手段，使得政治领导人能够灵活应对冲突升级。

结语

俄乌冲突表明，持续适应是新的军事要务，军事力量必须持续不断地进化，而不能停留于寻求动态问题的完美静态解决方案。

传统的装备采购与条令开发往往寻求军事问题的确定性解决方案，但在俄乌迅速变化的战场环境中，这种静态的方法很快就被技术和战术创新所淘汰。

本文探讨的五个维度的经验教训——无人自主系统、信息战、电子战、后勤与防空——代表了现代战争中相互联系、相互强化的关键变革领域。那些能够吸收这些教训，积极拥抱技术创新、提升组织适应性与作战韧性的军事组织，才能在21世纪的复杂冲突中取得成功。

注：本文基于美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2025年5月发布的《俄乌冲突：自主、信息和弹性时代的现代战争》报告整理而成。该报告汇集了美军以及北约多位高官参与CSIS组织的俄乌冲突经验教训研讨会的第一手观点，具有较高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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