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美国《战略安全杂志》第18卷第1期刊发文章《重构俄罗斯战略文化：叙事、他者化与西方》（Reconstructing Russian Strategic Culture: Narratives, Othering, and the West）。文章探讨了普京时代俄罗斯国家叙事的重构，提出国家叙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一个动态的背景下，融合了过去与现在、民族国家自身与他者、威胁与期望多种复杂因素的话语重塑。
文章分析了俄罗斯的战略文化是如何通话语实践不断被重塑的，在这些话语实践中，俄罗斯分别通过历史叙事、文明叙事以及意识形态叙事（三大叙事），形成了一个特定的文化背景，从而不断复制着当前俄罗斯战略文化的参数，这一文化进而又影响了俄罗斯政治精英所采纳的安全和国防战略。（文中观点立场鲜明，请读者理性观看）
《重构俄罗斯战略文化：叙事、他者化与西方》
作者：Dogachan Dagi ，安卡拉巴斯肯特大学政治科学和国际关系系兼职讲师，重点研究是国际安全、移民和俄罗斯政治。
编译：东山月
全文摘要与关键词
1.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叙事及他者化现象：西方阴谋vs国家使命，叙事推动政略决策合法化
2.历史叙事：重塑“当下的记忆”，形成“结构化言论”；定义善恶，塑造他者；创伤性集体记忆
3.文明叙事：确立规范、偏好和特定的行动；构建“国家文明体”，捍卫“文明主权”
4.意识形态叙事：勾勒特定愿望、恐惧和抱负 → 意识形态鸿沟
5.结论：战略文化本质上是一系列叙事。战略文化并非客观存在或由历史预先决定，而是由一系列包含他者化元素的叙述所构成，并通过历史叙事、文明叙事和意识形态叙事三种形态的传播得以重塑。最终通过观念和话语环境，影响国家文化背景，界定国家立场，从而为国防安全战略与决策提供坚实的背景与相关行动的合法性。
人们普遍认为，若不考虑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就无法理解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但俄罗斯的战略文化究竟是什么？是否存在一种固定不变的俄罗斯战略文化，能够跨越时间和议题来框定其战略决策？
俄罗斯的战略文化本质上是一系列叙事，其中包含对西方“重要他者”的参照元素。应被视为一种动态的、由叙事所界定的背景，这种背景“围绕并赋予战略行为以意义”。
战略文化：战略文化是由一系列动态的历史、文明和意识形态叙事构建而成的宏大背景。这些叙事赋予了国家自我和外部世界以意义，从而为政治精英在安全事务领域的战略选择提供了框架。这种观点在不忽视战略文化对国家行为影响的同时，突出了战略文化中常常被忽视的叙事内容和构成，而这反过来又会影响战略决策。
叙事作为“战略工具” 通过构建一个战略构想提供了一种语境，进而形成一种观念和话语机制来重构战略文化。从叙事重构的角度来看，俄罗斯当代的战略文化是其政治精英有意重新塑造和延续的。
01 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叙事及他者化现象
1.1 “西方阴谋”：俄罗斯对抗西方的正当理由
“西方掠夺了俄罗斯的百年成果”。尽管俄罗斯长期以来一直将西方视为重要的“他者”，并认为西方是主要威胁来源，俄罗斯政治精英很快便接受了这样一种对近期历史的解读，即在俄罗斯联邦成立初期，“西方利用俄罗斯的虚弱夺走了其数百年来的成果，使其更加衰弱”。
普京：修复俄罗斯“大国地位”，修复在西方面前的“屈辱感”。自2000 年起，随着普京承诺要恢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并修复其在西方面前的屈辱感，“西方阴谋反对俄罗斯”的说法逐渐取代了最初的合作与正常化的叙事。
乌克兰危机唤起俄罗斯旧有的脆弱感。这种与西方对抗的立场在2014 年乌克兰危机之后进一步强化，重新唤起了俄罗斯旧有的脆弱感，并为其与西方的对抗态度提供了正当理由。
1.2 俄罗斯的“国家使命”？
俄罗斯有责任平衡西方霸权。在克里姆林宫这种长期以来对西方持怀疑态度的战略文化中，以美国为主导的单极世界秩序被视为对俄罗斯国家安全的直接威胁。俄罗斯被要求保持大国地位，并且有责任平衡西方称霸全球的企图。
俄罗斯有责任维护“俄罗斯世界”，成为“西方先锋”。作为对抗新殖民主义的欧亚集团的反霸权力量，俄罗斯有权在“近邻”拥有“势力范围”。它肩负着历史赋予的使命，要维护和促进由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以及整个后苏联空间讲俄语的民族组成的“俄罗斯世界”（Russki mir），并与非西方国家结盟。此外，俄罗斯文明被描绘成捍卫传统基督教价值观、对抗腐朽、后基督教且无根的西方的先锋。
1.3 叙事决定了“谁是敌人？”以及“如何捍卫自己的民族？”
叙事推动了战略决策的合法化。通过营造一种界定敌友、识别威胁、设定安全目标和愿景，以及规定实现这些目标的可接受手段的文化氛围，围绕这些主题的叙述在重塑当代俄罗斯战略文化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这些叙述使俄罗斯政治精英在安全和国防事务上所采取的战略决策合法化。
叙事决定了“谁是敌人！”实际上，俄罗斯的政策和立场，比如坚决反对北约东扩、在欧亚联盟、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国家的创建中发挥关键作用、在国内推行社会保守主义以及对乌克兰的行动，都与其有意倡导的战略叙述有密切关系。换句话说，历史、文明和意识形态的叙述确定了谁是敌人，以及如何捍卫俄罗斯的民族。
02 历史叙事
塑造“当下的记忆”。重构战略文化的叙述以一种历史的形式呈现，使得过去的失败与胜利、朋友与敌人不再仅仅是过去的事情，而是塑造当下的“记忆”。普京广泛践行强化和传承俄罗斯战略文化的做法，他不断将西方视为历史证明的威胁来源。例如，在2014 年向联邦会议发表的讲话中，他将西方描述为“过去和现在永恒的威胁之源，一心图谋破坏俄罗斯的领土完整和主权”。
2.1 选择过去，构建当下，形成“结构化言论”
通过选择过往的历史叙事以构建当下，营造出一种政治语境。其中，有关国家自我、外部世界以及两者之间关系的意义得以生成和传播。这样的叙事旨在形成共同信念、塑造态度以及规定应对国家所面临危险的行为规范的结构化言论。
如此一来，基于对过去有选择性解读的历史叙事界定了俄罗斯民族自我、构成威胁的西方他者之间的界限，并提出了应对这些威胁的适当策略。因此，俄罗斯战略文化重建的思想基础与西方在历史上的呈现方式紧密相关。普京描绘了一个决心要压垮俄罗斯的“邪恶西方”：
西方一直在寻找机会对我们下手，削弱并分裂俄罗斯，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他们想分裂我们的国家，让我们的人民相互敌对，让他们陷入贫困和灭绝的境地……他们不想让我们获得自由，他们想让我们成为殖民地。他们不想与我们平等合作，他们只想掠夺。他们不想看到我们成为一个自由的社会，而是一群没有灵魂的奴隶。
2.2 定义善恶，塑造他者
典型的俄罗斯叙事，包含人物、象征、情节以及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善恶定义，同时区分神圣的俄罗斯与邪恶的西方。普京的此类演讲不能仅仅被视为克里姆林宫宣传攻势的一部分，而是营造了一种有助于重塑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叙事的文化和政治背景。普京有意且坚决地构建一种叙事，塑造一个“他者”，并实施“他者化”行为，从而为俄罗斯的战略选择设定规范、优先事项和目标。
2.3 创伤性的集体记忆→引发不安情绪
在俄罗斯的历史叙述中，西方无休止的“敌意”通过反复提及拿破仑，尤其是希特勒对俄罗斯的入侵而有策略地加以渲染。通过这种方式，克里姆林宫将冷战后北约东扩与过去西方对俄罗斯腹地的入侵相提并论，形成了一种共识，即当今的西方，就像过去一样，不仅企图破坏俄罗斯的主权和领土完整，而且要将俄罗斯国家和俄罗斯人民从政治版图上彻底抹去。
这种将创伤性的集体记忆带入当下的强烈叙述，将西方塑造为一种存在论上的不安全因素，从而在对待西方的问题上，将俄罗斯的战略文化置于深厚的历史背景之中。
03 文明叙事
3.1 文明叙事确立了规范、偏好和特定的行动
文明叙事与历史叙事高度重合，通过强调文化差异和独特性来突出一种例外论观念，从而赋予自身和外部世界一种特定的认知。它们有助于区分善恶、纯洁与腐败、道德与不道德，从而构建文明的自我和文明的他者。因此，文明叙事确立了规范和偏好，并在面对来自文明他者的外部威胁时规定了特定的行动。
3.2 俄罗斯文明叙事的三个关键点
西方背离传统道德文化根基，必将陷入衰落。克里姆林宫将俄罗斯描绘成与西方文明格格不入的“独特文明”。与西方的决裂基于道德和政治层面的理由。西方被描述为因摒弃其道德和文化根基而陷入不可逆转的衰落，这成为俄罗斯文明身份的一种警示。普京宣扬一种观点，即西方完全丧失道德，缺乏文明自信，并指出：
我们可以看到，有多少欧洲-大西洋国家实际上正在抛弃自己的根基，包括构成西方文明基础的基督教价值观。它们在否定道德原则以及所有传统身份：民族的、文化的、宗教的，甚至是性别的。
西方正在将自己的腐朽文明价值观强加于世界。克里姆林宫认为，西方傲慢地试图将其“腐朽”的文明价值观强加于世界，尤其是俄罗斯，因此构成了文明威胁。普京坚持认为，西方精英们“可以让自己的民众和社会接受诸如数十种性别或同性恋骄傲游行之类的奇怪观念”，但“他们绝对无权要求别人亦步亦趋”。面对一个“后基督教”的西方，俄罗斯显然被描绘成稳定基督教道德价值观的先锋和代表，即所谓的“真正的欧洲”，肩负着对抗“腐朽”西方文化霸权的使命。
西方是文化威胁的来源，俄罗斯必须维护“文化主权”。因此，对克里姆林宫而言，西方不仅是军事威胁的来源，也是文化威胁的来源。受困于其“被围困堡垒”的心态，俄罗斯的首要安全任务便成为抵御西方文明的影响，维护俄罗斯的“文化主权”。
3.3 “独特的国家文明体”
俄罗斯作为欧亚文明叙事核心，与同盟共同对抗西方文明。上述观点促使俄罗斯政治精英制定了一项策略，旨在通过与不属于西方文明的国家建立一个庞大的联盟，在各个领域对抗西方。俄罗斯作为广袤欧亚空间核心力量的叙事，有望促成与非西方文明国家结盟，以对抗西方的全球霸权。因此，俄罗斯被视为真正西方/基督教价值观的代表，以及肩负独特使命、保护和促进俄罗斯世界及广大欧亚文明空间的独立文明。
俄罗斯作为一个“独特的国家文明体”。此类叙述将俄罗斯定义为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独特的文明体。2023 年《外交政策构想》称俄罗斯为“一个独特的国家文明体……将俄罗斯人民与其他属于俄罗斯世界文化与文明共同体的民族团结在一起。”通过这种方式，克里姆林宫将“俄罗斯世界”视为其文明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在这些地区存在的任何西方影响都被视为对俄罗斯历史和文明存在的威胁。
04 意识形态叙事
从广义上讲，意识形态立场构建了历史和文明叙事。一种被认同的意识形态勾勒出一系列特定的愿望、恐惧和抱负，这些都极大地影响着对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外部威胁的认知，以及捍卫“意识形态自我”的适当手段。
传统价值观 vs 西方自由极权主义。“文化和价值观”是国家安全战略的长期战略利益。在重塑和重构俄罗斯的战略文化中，一种反对西方自由主义的保守观点发挥了重要作用。俄罗斯领导层将“对传统俄罗斯精神和道德价值观的侵蚀”视为对其国家安全的威胁，因此“保护和发展文化以及传统俄罗斯精神和道德价值观”被列为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中的长期战略利益之一。
“保守和传统价值观”的捍卫者。在俄罗斯及其盟友看来，西方代表着“自由主义极权主义”，这种意识形态旨在“与传统的精神和道德价值观背道而驰，并将破坏性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态度强加于人”，以维持其对整个世界的全球霸权。这使得西方成为俄罗斯迫在眉睫的“意识形态威胁”，普京将俄罗斯定位为“保守和传统价值观”的捍卫者，以及对西方的全球替代选择。
“意识形态鸿沟”。这种将西方视为保守意识形态上的他者，并将俄罗斯描绘为其对立面的做法，在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竖起了一道“意识形态鸿沟”。俄罗斯不仅将自身定位为西方的军事、文明或政治制衡力量，还将自己定位为保守主义的捍卫者、西方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对手，宣称代表捍卫传统价值观的非西方世界。
05 结 论
叙事构建的战略文化框架，可影响国防安全战略与决策。战略文化并非客观存在或由历史预先决定，而是由一系列包含他者化元素的叙述所构成。俄罗斯的一系列叙事也并非简单的故事情节，而是构成集体规范、优先事项和偏好的要素，这些要素通过重新校准和重新表述，再以叙事的方式传播，为重塑战略文化提供重要观念和话语环境，进而又影响了俄罗斯政治精英与决策所采纳的安全和国防战略。
叙事确定文化立场、外部威胁以及行为边界。通过克里姆林宫形成和传播的一系列叙述，俄罗斯的战略文化得以重塑，构建了一个文化背景，界定了俄罗斯的立场，指出了外部威胁，并确定了为实现安全可接受的行为界限。
参考文献：
https://digitalcommons.usf.edu/jss/vol18/iss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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